“谋而后动”这个原则可以应用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创作一本书的时候更是如此。身为作者,在提笔之前我先要解决这样三个问题:第一,有没有必要写这本书?第二,我有没有能力完成创作?第三,这本书的可读性如何?
第一个问题,有没有必要写这本书?《照进角落的光:行走在远古到中世纪的医学》(下文简称为《照进角落的光》)是一本讲述医学史故事的书,对远古时代到中世纪的医学发展历程进行了梳理。在我看来,有很多理由来写这本书,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在于,了解医学史对理解医学的内涵是有用的。
这当然和我的从业经历有关系。在创作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是一名外科医生,对自己本专业的历史产生兴趣是理所当然的事。随着我不停地阅读医学史相关的书籍和资料,我越发感觉,医学的历史不仅充斥着精彩纷呈的故事,而且能帮助我加深对医学专业知识的理解。这也让我深刻地认识了一个道理:了解知识的本末由来,有助于加深理解、强化记忆。
比如,治疗直肠癌的几种手术方式之中,有的术式可以在切除肿瘤之后将肠道吻合,这样就可以让患者尽可能地保留肛门的生理功能。而有些术式需要切除肛门,进行结肠造瘘,会给患者带来生活上的诸多不便。另外一些术式则是姑息性手术,仅仅进行结肠造瘘,缓解患者的肠梗阻,而对肿瘤本身根本不进行切除。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种类繁多的术式呢?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因为患者病情的严重程度并不相同,这也正是外科学专业著作中讲解这些不同术式的逻辑。但在了解相关的医学史知识之后,我意识到,如果按照出现的先后顺序对这些术式进行排布,可以呈现出另一条逻辑清晰的思路。
在手术技术不够发达的时代,外科医生所能进行的操作相当有限,因此并没有所谓的直肠癌根治术。外科医生所能做的,不过是进行结肠造瘘,也就是将结肠与腹壁相连,让大便可以绕开直肠和肛门,从腹壁排出,从而解决肠梗阻问题。并不是医生不想切除肿瘤,而是技术上达不到。
伴随着技术进步,切除肿瘤具有了可能性。此时的医生认为,肿瘤向上、向下都有可能发生扩散,因此手术切除的范围比较大,在肿瘤的上方和下方都要切除十几厘米的肠管。毫无疑问,按照这样的手术原则,当向下切除直肠时,自然会将肛门切除掉。
不久之后,医生对于直肠癌的认识更加深入,他们惊喜地发现,原来直肠癌向上扩散的风险较高,但向下扩散的可能性很低。如此一来,切除直肠癌的范围可以大大缩小,向下只需要切除两厘米左右。这样既可以解决问题,肛门又有可能保留下来,于是这才诞生了保留肛门的直肠癌手术方式。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没有对每一个直肠癌患者都采用这种保留肛门的手术方式呢?这同样需要从病情的角度出发。哪怕是在今天,对于很多患者的病情,外科医生所能提供的帮助依然有其极限。在肿瘤扩散严重的情况下,今天的外科医生和200年前的外科医生一样无法切除肿瘤,因此那些古老的术式在今天依然有发挥作用的场景。
这就是今天所能看到多种直肠癌手术方式并存的根源。不得不说,通过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作为外科医生的我,对专业知识的理解更深刻了。当我知道每一种术式是在何种条件下,又是为了解决何种问题而产生时,我便能更清楚这些术式应该在何种情况下被使用。
医学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学科。对于医生来说,更深刻地理解医学本身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了解更多的医学知识,了解每一项治疗的原理,都能够帮助自己进行更好的医学决策。而医学史则可以通过有趣的故事,让大家都对医学知识有所收获,因此在我看来,创作这样一本书是有价值的。
第二个问题,我有没有创作这本书的能力?事实上,在创作这本书之初,我的脑海中便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作为一名医生,我是否能够跨界完成一本科普书的创作。换句话说,作为医生的能力是否和科普作者相匹配?经过一番思考,我认为科普能力对于医生来说应该是一项基本素质,我能写完这本书。原因很简单,在医生的日常工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用于医患沟通的。无论是图书创作还是医患沟通,都是在表达和传递信息。在我工作的过程中,就在不停地向每一位患者介绍他的病情,以及与他的治疗相关的医学知识。如果我能够让我的患者了解这些内容,那么我也一定能够让我的读者看懂我写下的文字。
从这个角度来说,良好的表达能力本身就是医生的基本素质之一。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所担心的不应该是“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的科普作者”,而应该担心“自己是不是具备作为医生的基本能力”。于是我静下心来,回顾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我觉得我所治疗过的患者并没有出现过因为我的表述不清而对治疗产生怀疑和不理解的情况。于是我便有了信心,一定能够将这本书创作完成。
第三个问题,这本书的可读性如何?毫无疑问,运用通俗的语言呈现内容是一名科普作者必须要做到的。科普作者往往在求学到工作的整个阶段中,阅读了大量的专业书籍和论文。这些作品中的文字力求科学、严谨,而且内容讲述面面俱到,对于每一种疾病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进行充分、完善的讲解。不得不承认,当这些标准都被满足的时候,文字也难以避免地枯燥起来。
对于医生来说,阅读这些严谨而枯燥的文字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可以说是自己工作的一部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断学习专业知识,了解相关科学进展。但是对于非医学专业的人来说,医学专业书籍当然会让人产生望而却步的感觉。因此让不学医的人也能看懂医学类书籍,就成了医学科普作家所要完成的工作。很明显,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用通俗易懂的文字呈现自己所要表达的内容。
在解决这个问题方面,我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策略,那就是把自己所写的每一个文字都读出来。如果我自己读下来都感觉不够通畅,说明这些内容在口语化表达方面做得远远不够。只有当我写下的内容能够被通顺流畅地读出来时,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才能有清晰流畅的感觉。在这样的基础上,读者才能够接受、理解并记忆相关的知识。
当然,在所有的医学类图书之中,医学史类的书籍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它毕竟有历史的属性,有丰富精彩的故事。这一点其他医学类书籍是很难相比的,这为我的创作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是,对于科普作者来说,如何把这些故事以清晰的逻辑线一个个串在一起,就成了新的难题。
那么如何能够实现这个目标呢?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人都爱看小说?《三国志》作为“二十四史”之一,其史料的丰富度和严谨性,毋庸置疑远超小说。然而,又有多少人会在闲暇时将阅读《三国志》作为娱乐消遣呢?相比之下,《三国演义》虽然包含大量虚构情节,在史学角度与《三国志》相比不值一提,但若论可读性,《三国演义》显然胜过《三国志》。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文笔不同吗?只怕未必。《三国志》的叙述同样精彩,正如《史记》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但又有多少人会把《史记》放在身边随时翻阅呢?在我看来,《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之间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差别,那就是编排的逻辑。
在真实的历史中,许多重大历史事件是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发生的,它们之间是并行关系。如果我们通过《三国志》来了解那段历史,会感到非常吃力,除非对历史足够熟悉,否则很难将这些事件在自己的脑海中形成清晰完整的结构。然而,《三国演义》则完全不同,它不需要像正史一样面面俱到,而是将那些并行发生的故事梳理成一条清晰的线性结构。简单地说,读者只需从前向后阅读,就能以非常连贯的视野将所有故事、每一个人物尽收眼底。
经过这样的思考,我决定将医学史的相关内容按照时间顺序形成线性的逻辑,最终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样一来,当读者阅读这本书时,会感到如同阅读小说一样轻松愉快,无须在脑海中努力构建复杂的知识图谱,也无须为理清各个知识点之间的联系而一边看书一边做笔记。有了这样的思路后,我在创作本书时便能从全书整体的角度去思考材料之间的取舍、去留,以及各个章节之间的内容呼应,因为只有做到这些,才能让书中的内容前后呼应,使整本书具有一气呵成的连贯感。
就这样,我明确了三件事:第一,这本书有创作的必要。第二,我有能力完成创作。第三,这本书可以写得像小说一样好看。如今距离这本书完成也已经有数年时间。如此看来,也算是对这三点有了一个还算让我满意的交代。
来源 / 我们如何书写科学:第六届、第七届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优秀科普作品奖获奖图书佳作评介
排版:沈 丹
编辑:林雪琪
审定:李红林